守望我们的母语

——2017年丰子恺散文特等奖获奖感言

⊙文／叶坦

我们母语的散文是一个丰富而独特的文体，它可以怨、可以慕、可以泣、可以诉，可以豪放、可以飘逸，可以登大雅之堂、可以入绳枢之户。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几句话，里边千丝万缕不知道缠有多少诗意；而读得懂的，只有会汉语、钟情汉字的人。英语里没有一个与中国散文完全对应的文体，他们把散文称作“prose”，实际上指的是诗以外的所有文体。他们的文学奖不是颁发给小说、就是颁发给诗歌，未曾听说给散文颁奖的。

中国好的散文须有诗意。鲁迅先生称赞《史记》为“无韵之离骚”就是这个道理。丰子恺先生有一幅画，题款为“几人相忆在江楼”，字、画相得益彰。丰老这七个字看起来浅白，里边的诗意却是需要慢慢细细地品味的。这就是中国的文字之美、艺术之美。而且它只能是中国的，那七个字不是不可以翻译成英文，但是字虽然可以翻过去，里边缠绵的诗意是绝然翻不过去的。

诗是中国人的宗教，外国有《圣经》、《楞伽经》、《可兰经》，而我们中国有《诗经》。既然诗成了“经”，它必然对中国人的思想、乃至生存方式产生深刻的影响。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的《诗与诗学》（Poetry and Poetics）关于中国诗的第一句话就是：“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像中国那样广泛、那样持久地崇拜诗、写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不单文人墨客、王侯将相能写诗，累臣能写诗，嫠妇能写诗，连贩夫走卒都能写诗。试看“台温处树旗谣”：

天高皇帝远，

民少相公多。

一日三遍打，

不反待如何！

翻翻世界史，农民起义可谓多矣，但是有哪个国家的起义能这样以诗言志？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诗有打动中国人的力量，可以引起中国人的共鸣。

启功先生尝言，中国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诗意。好的散文固然是白话，然而它却诗意盎然，比如前辈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比如同辈史铁生的“我那遥远的清平湾”、比如新秀李娟的“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把散文归纳成“prose”，是英国人的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们毋庸置喙。只是其归纳恰恰把中国散文的精髓，也就是诗意，给归纳掉了。这里我无意评论汉语与英语的轩轾，其实有些英语诗，譬如英国湖畔派的诗，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而且作为计算机语言，英语是不可替代的。我想说的是，汉语，我们富有诗意的母语，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也是不可替代的。

不久以前，我回国转机时，遇到了一位中国留学生，没完没了大声说着语音和语法都不标准的英语，周围候机的却是一群中国同胞。敢说，对学习外语绝对是有好处的；但是要看在什么场合。望着那位学生，我有点遗憾，为什么他要那么自豪地向国人宣示自己不会讲汉语？我想告诉他，一个成年人的第二语言是永远好不过他的母语的。更使我感到遗憾的是，近年来国内出现了大量的“孩儿体”或“恶搞体”字词，例如“蓝瘦香菇”、“妹纸”、“屌丝”等等。这些新的表达方式，很多不但美国学汉语的学生不懂，连我也不懂。我真心希望这只是一时的文化浮躁、是年轻人闹着玩儿的暂时现象，不要让它的粗俗玷污了我们诗一般优雅的母语。

三四十年前，当年轻的我负笈北美时，并未意识到母语的重要。三十余年过去，我才发现，母语像一根无形的脐带，一直在向我输送着我们文化母体的营养，这是我从其它任何语言中都得不到的，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

我想起了爷爷。爷爷在世时讲，月亮是哪国的圆我倒不知道，只知道没有哪国写过中国那么多的月亮诗。中国人写月亮，最美的长诗是在唐朝。最美的短诗也是在唐朝，那是中国鄙夷万邦的朝代；那时英国不要说没有诗、连他们的语言都还没有问世。所幸唐诗的诗意至今还存留在纯正中国人的血液中，我们无论走到哪里，看到月亮就想起了那些月亮诗、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和故园。

让月亮仍然葆有诗意，让我们的母语继续纯净而美丽，就是对于我们文化的坚守。这多年了，《美文》杂志与其同道们一直在做着的，正是这件事。感谢《美文》和丰子恺的故乡人一起设立了这么一个奖项。得到它，我很感动：在商业大潮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下，居然还有一批人死守着我们母语的纯粹、并关心着海外游子的习作，这确实是令人感动的。

【叶坦简介】

      叶坦，曾就读于多伦多大学及纽约大学。1992年获华盛顿大学比较戏剧博士学位。他曾在华盛顿大学、凡萨学院、马克特艺术学校、芳龐艺术学院任教。其主要著作包括《戏剧的共同密码》、《中国电影历史词典》、《中国戏剧详析》、《中国戏剧历史词典》、及《牛津百科全书》中“中国电影”及“中国戏剧”等词条。另有百余篇论文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及美国发表。现任美国南卡大学终身教授。中国多所大学客座教授，“百家讲坛”多期演讲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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