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汪曾祺(下)
2017-03-03 14: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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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汪曾祺(下)

⊙文 ∕ 黑白梦幻(张晴)

京西宾馆——最后的见面

 

那一天很冷,全国第五次作家代表大会在京西宾馆举行。我和新婚不久的先生在作家张承志的邀约下去了京西宾馆。跟张承志聊天并一起在多功能厅听了一会儿音乐后,已经夜里九点多了,告辞张承志出来时,我们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观风景似的把每个门上贴的参加会议的作家代表名字都要仔细看一遍,以了解全国各地云集到北京来的著名作家们都有哪些。

我们一个一个地看,每个门上都有两个作家的名字,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门上只写了一个名字,走近一瞧,哇,原来是“汪曾祺”三个字。

门是半开的,我们想也没想就惊喜地顺手推门进去了,一看,屋里没人,于是出来在斜对面敞开的一个房间望了过去。

那房间里有一个大圆桌,围坐了七八个人似在聊天,然后就看见了汪老。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嘻嘻,没有“伊丽莎白女王”的威严,汪老竟在这里手握着小酒瓶偷喝小酒呢!我一下子想起来年初给他过生日时,他迫不急待地将两手一拱对“女王”说“感谢皇恩浩荡!”的情景来。

在文坛,汪老嗜酒,人人皆知,但为了健康,“女王”管他喝酒之严,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他独自到这么远的地方参会,作为中国作家协会最年轻的顾问,他也享受到了作协对他的非常关怀与厚爱——给他老人家一间很舒适的单间。“女王”不在身边的大好机会,酒,哪能不喝呢?而且,他还一边喝酒,一边给崇敬他的几位年轻作家讲鬼故事呢。实在是好雅兴啊!

有人说,汪老有人找您。汪老即刻停下了他的鬼故事,笑着迎了出来,然后一起来到他的单间。因为婚礼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我首先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他立即笑着说:“你不穿新娘服我也认得你。”然后他神秘地伏在我耳边悄悄地问:“你好像瘦多了,是不是有喜啦?”当我点头作答时,他一下子很高兴地张开双臂抱住我说:“祝贺你们快要有小宝宝啦!”他那副兴奋、慈爱的样子,就好像年迈的老爷爷终于要盼来了一个自己的宝贝孙子似的。

这时,先生在一边开玩笑说:“汪老啊,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偷着喝酒啦?你不怕‘女王’捉拿你吗?”

汪老十分诡秘地将眼珠一转,眨眨他那明亮的眼睛,做出一副怪怪的表情,其中既有默认又有一种你们可千万不要告密的暗示,我们一下子就被他逗乐了。

那天临别时,我说:“汪老,您的生日又快到了!”

他很开心地“哈”一笑说:“是啊,到时你俩可一定要来啊!”说完,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们,目光里流露出他永远都充满着的清澈纯美的爱意,我们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多可爱的老头儿啊!

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与汪老的见面,于我,竟是绝别。

 

长途电话——最后的声音

 

原以为,在京西宾馆向汪老许愿一定再去祝贺他的生日,是完全能够如愿的,然而,世间之事,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越是肯定的事情却越容易事与愿违。

那天在京西宾馆告别汪老归来不久,我的身体的妊娠反应突然加剧,不吃不喝,一天都要吐8次,短短几天,整个人瘦得只剩下68斤了。不会做饭的先生,也累得手足无措灰头土脸的。

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孩子将会保不住大人也会有危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远方妈妈长途电话的一次次轻声呼唤中,先生把我送回了甘肃老家,送到了我亲爱的妈妈身边。

在妈妈身边很幸福的过完春节,随后就迎来了正月十五日元宵节,这也就意味着迎来了汪老的77岁生日。

怎么办?千里迢迢,我纵然插上翅膀,也难以将生日的鲜花捧送到他老人家面前,此时此刻,唯独能表达心中无限敬意和真挚祝福的工具,便只有可爱的电话了。

拨完一串电话号码,先是小保姆细小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汪老就过来接了电话。他一听出是我,就立刻很响亮地“哈”地笑了一声,然后说:

“听说你回家休养去了,你是想生男孩还是女孩?”

我笑答:“男孩女孩都行。”

他又“哈”一笑,停了停,然后很出人意料地说:

“77年前的今天,我刚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

我深为他的幽默折服,他一向都是如此,半天不说话,突然说一句便很是幽默且意味深长。我忍不住笑了一阵,才向他老人家说了几句祝福、歉意之类的话,但当老人家很高兴地连声说着“谢谢”时,我心中顿觉过意不去,为自己对他老人家说的“一定一定”的承诺不能实现而歉疚。回想起前两次为汪老过生日的情景,一切历历在目,亲切美好,令人难忘。而此刻,又逢他的生日,我却在千里之外。一个电话,虽然听到了他老人家无比熟悉的声音,可我的心,依然充满了深深的歉疚。

那晚,先生打电话告诉我,往年必去向汪老祝寿的其他朋友,今年也因出差错过了汪老的生辰。相形之下,汪老77岁的生日,比起前两年,难免多了些许的寂寞。

汪老在电话中那一句“77年前,我刚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乍听上去,觉得很幽默,但细细一想,却有着某种难以言状的让人心里酸楚的滋味……

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次长途电话,竟然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汪老的最后的声音。

我常常想,生离死别的事情,为什么事先没有一点点预兆呢?否则,说什么我也不会回老家的,说什么我也得信守承诺给我最尊敬的汪老过完生命中最后一个生日再走的。

 

遗憾深深驻我心

 

1997年5月16日早晨10时30分,汪老突然走了。从住院到去世总共不到一周的时间。

汪老走得如此突兀,以至于许多尊敬和爱戴他的人听到消息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汪老是个幽默达观的智者,莫非他离世的方式也是典型的汪曾祺风格么?

汪老因为吐血而住院,最后又因内脏大出血而逝世。这种杜鹃啼血的生命消解方式,实在是一种地道的汪氏之风格。因为他的血总是热的,滚烫而鲜艳,有着青春的亮丽色彩。

1997年5月28日,八宝山汪老火化的日子。我却正躺在剖腹产手术不久的北京朝阳医院的病床上。

之前,我不仅不知道汪老已逝的消息,更不知道那天是汪老在八宝山最后的告别仪式。关爱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完全封锁了关于汪老的所有消息,原因是那时我的身体正处于妊娠关键期,且大人与胎儿都处于非正常的虚弱状态。

先生的呼机一遍遍响起,那是有位作家朋友在约他一同去参加汪老的告别仪式。那一瞬,我发现老公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虽然我心里多少感到有点意外,但伤口的疼痛很快就让我忘记了一切。

十天以后,我终于出院了。

为了让我能有一个舒适的“坐月”环境,先生很花心思地将家里重新布置了一番。一进家门,我就感受到一种满屋子的温馨,以及鲜花、礼物营造的浪漫。

我惊喜地发现,在卧室里,在我“坐月”的床头,端端正正地悬挂上了汪老赠给我的画以及结婚时汪老为我们证婚而拍的合影。我望着照片上汪老精神抖擞派头十足的样子,不禁笑着对先生说:“汪老如果知道小宝宝都已生下了,他不知有多么高兴啊!”

先生嘴里呜噜了一句什么我听也没听清楚,他就迅速转身到别的屋里去忙什么了。这时,妈妈满脸笑容地走进来,说让我躺下休息,未“满月”之前是不能乱走动的。

终于“满月”结束了,我的身体恢复的还算不错。但疼痛神经异常敏感的我,依然时不时有种痛感。一日,我半开玩笑对先生说:“等我的伤口完全不疼了,我们就抱着小宝宝去看汪老吧,让她从小就沾沾‘文坛仙人’的仙气,没准将来也能当个文学家什么的呢!”

奇怪的是,先生听了我的话,半天没反应,脸上出现了不易让人觉察但还是让我看出了压得很低、藏得很深的阴沉与忧伤。

我纳闷儿地问:“你怎么了?”

先生呆呆望着挂在床头的汪老的画,过了许久,才突然反问我一句:“你知道我为什么将这幅画挂在你的床头吗?”

我立即回答:“这还用问,不就是因为我喜欢汪老么!”

先生听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禁疑惑了。

又沉默了许久,先生终于伤感地说:“汪老他已经……”说着他停住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他已经”后面的话。

我想到了关于汪老的我最最不愿想的结果,但我没有说出来,我怕本来没有的事会因我这张乌鸦嘴说出来而成为现实。我只是完全忘了腹部的疼痛,一下子吃惊地坐起来试探地问:“真的吗?!”

但我还是紧张而又害怕地听到了先生肯定的回答。他说汪老是5月16日早晨10时30分走的;他还说,你刚从手术台下来的第二天,也就是我的呼机响个不停的那一天,是汪老在八宝山的追悼会;他又说……

那一天,深深地遗憾驻留我心;那一天,我背着妈妈和先生流了许多的泪,我既不想让他们为我的身体担心,又无法抵御心中的悲伤源源不断的涌现。此后,我又对着汪老的照片和画悄悄哭过好多次。说来奇怪,这幅画后来不知何时竟然泛上了许多水印,仿佛我的眼泪很知我心一般渗到了画中一样,简直就像神迹,真是好神奇。

之后,我了解,1997年5月28日。在八宝山第一告别室。汪老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大厅里响起的不是大家听惯了的哀乐,而是法国音乐家圣桑的大提琴协奏曲《天鹅》。那一天,四面八方的文学朋友,从东北、江苏、山东、河北纷纷赶来,每人手持一朵鲜艳的月季花,恭恭敬敬地放在汪老的脚下。鲜花,一朵又一朵,它们来自蓬勃的枝头,来自许许多多虔诚的心,静静地、幽幽地,五彩缤纷,灿烂夺目。无数的花瓣啊,它们轻柔地、深情地,拥盖住汪老的全身……仔细看去,那无尽的鲜花,不就是汪老生前挥毫画出的许许多多花卉图案的显现么?白荷、丁香、杨梅、水仙,还有给我的葡萄、牵千花……

汪老和汪夫人,两位老人相濡以沫的情感,以及在精神上的相知与相携,在文学圈子里是有口皆碑的。

汪老走后,他的子女们出于对卧病在床的母亲的爱,都不得不对汪夫人说汪老出差开会去了。于是,汪夫人就每天叫着:“曾祺——曾祺——”然后又问:“曾祺怎么还没回来?!”

其实,她心里大概已经感知了汪老已逝的结果,但她依然每天叫着,每天问着,她只是在那一声声的呼唤与问候中,感受着汪老的存在,同时也在自慰她悲伤而孤独的心吧……

我常常突发奇想,世间有那么多恶人坏人无耻之人,如果能以他们的生命,换去并延续那些美好之人的生命年华的话,那世界就该是另外一番样子了吧。

 

永远的怀念

 

汪老走了,但他用异常灵动的文字,传递出来的温情的暖意,却收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他和他的作品充满了天真、无邪、淳朴的童趣。正如王蒙先生在汪曾祺文学馆题写的词一样“天真隽永,自在风流”。

怀念汪老,最让人想起来的就是他眼睛里的目光,那目光,纯净得如刚滴出山口的清泉,透明而柔润,古朴而明净,流涌出的永远是清澈纯美的爱意,而他的笑容与声音,也总是充满了甜蜜芬芳又真挚朴素让人感动的慈爱。

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前年在她的一篇怀念汪老的文章《相信生活,相信爱》中写道:“汪曾祺先生离开我们13年了,但他的文学和人格,他用小说、散文、戏剧、书画为人间创造的温暖、爱意、良知和诚心却始终伴随着我们。”

时下书卖得很火的学者作家、公共知识分子、人大教授张鸣先生,一次在跟我谈及汪曾祺时,口吻不无崇敬地说:“汪曾祺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大淖记事》我看了很多遍,他的高度,很难有人超越。”

汪老,用他那高洁的人性魅力打动着我们,一个民族,一座城市,是不能没有如汪老这样的一些让我们亲敬交加的人呼吸其中,即使他们不再写作,他们的存在本身亦能使人间的悲悯、爱意、良知和诚心变得真实可信。汪老在艺术方面的杰出贡献,在于他恢复了传统的艺术品格,将非我的艺术,还原到真我的性灵世界。在纤细、典丽、冲淡的韵致里,展示了现代人的另一种美学追求。

怀念汪老,我想令我们怀念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就我个人而言,对汪老的怀念之情、崇敬之情、感恩之情,将是永远地,一望无尽地,伴随我一生的……

汪老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1997年4月29日《文汇报》上的美文,标题是《论精品意识----与友人书》,文中写道:“老是想钱,制造出来的不会是精品。”

最后他还写道:“生年不满百,能著几两屐。不要浪费生命。”

我想这是汪老留给我们活着的人最好的启示与寄语。

是的,听汪老的话,不要浪费生命。

让生命,在精神和灵魂的充实中,有意义地活着,就是对汪老最好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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